编者按
中心张涌泉教授及其团队在《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3期发表了《敦煌藏经洞之谜发覆》一文,我们约请作者撰写了长摘要,并配以相关彩图,现推送以飨读者。
敦煌藏经洞之谜发覆
张涌泉 罗慕君 朱若溪
摘 要: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文献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但藏经洞封闭的原因和藏经洞文献的性质,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藏经洞文献以佛经残卷为主体,其入藏与莫高窟所在三界寺僧人道真修复佛经的活动密切相关。后唐长兴五年(934)前后,后来担任敦煌都僧录的道真开始大规模的佛经修复活动,藏经洞就是道真汇聚修复材料的“故经处”,它和三界寺的藏经处其实是两回事。道真搜集敦煌各地寺庙的废旧经本,目的在于“修补头尾”。那些经过修复配补成套的经本,配入藏经处;剩下的残卷或复本,则仍作为修复材料放在“故经处”备用,并最终成为藏经洞文献的真正来源。至于藏经洞的封闭,则可能与道真主持的修复工作结束有关。
关键词:藏经洞 莫高窟 道真 佛经修复 敦煌学
作者张涌泉,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古籍研究所教授(杭州310058);罗慕君,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学术文化研究中心讲师(杭州310023);朱若溪,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讲师(徐州221000)。
近十年来,本课题组对业已刊布的敦煌文献作了全面普查,深刻感受到敦煌文献实际上是以残卷或残片为主体,它们确实与道真有密切关系,甚至可以说,藏经洞就是道真安放修补佛经材料的场所。藏经洞的封闭,则可能与道真主持的修复工作结束有关。
一、敦煌文献的主体是残卷
(一)残卷的比例
如众所知,敦煌文献主要是佛教文献,后者约占敦煌文献总数的90%以上,而这些文献,又以残卷或残片居多。《妙法莲华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乘无量寿经》《金光明最胜王经》《大般涅�经》《维摩诘所说经》《佛名经》是敦煌文献中留存卷号最多的八部大经,约占全部敦煌文献卷号的三分之一以上。最近,本课题组普查了这八部大经在所有已刊布敦煌文献中的完整度情况,结果如表1所示。较之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卷,全部已刊布的敦煌文献中八部大经的完整度略有提高,不过也仅占5.18%。
(二)从残卷缀合看藏经洞的原貌
近十年来,在对业已刊布的敦煌文献作全面普查的基础上,本课题组正持续对敦煌残卷作系统全面的缀合。按目前已经缀合的成果来看,可缀合的残卷比例在四分之一以上。也就是说,假定敦煌文献的总数为7万号,那么可缀合的残卷数就达17500号以上,数量极其惊人。
尽最大可能缀合以后,敦煌写卷的完整度自然会有所提高。根据表1对近百种共计32585号敦煌佛经写本的统计,缀合前某一卷基本完整的仅1962号,残卷数达30623号,残卷比例为93.98%;缀合后某一卷基本完整的写卷增加了92号,残卷比例虽略有降低,但也仍达92.38%。由此可见,无论是缀合前,还是缀合后,残卷或残片都占绝大多数。这的确就是藏经洞文献的原貌。
二、三界寺“经藏”与“故经处”
如上所说,敦煌文献以残卷为主。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藏经洞文献为什么以残卷为主?这些残卷汇聚在一起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残卷与三界寺藏经是什么关系?这是接着需要深究的问题。
(一)三界寺的“经藏”
道真所编三界寺藏经目录,共有3个抄本,即敦研345号、北敦14129号、斯3624号。敦研345号云:“长兴伍年岁次甲午六月十五日,弟子三界寺比丘道真,乃见当寺藏内经论部[帙]不全,遂乃启颡虔诚,誓发弘愿,谨于诸家函藏寻访古坏经文,收入寺,修补头尾,流传于世,光饰玄门,万代千秋,永充供养。……应有藏内经论,见为目录。”
又斯6225号“三界寺比丘道真诸方求觅诸经,随得杂经录记”:“集《大般若经》一部,六百卷,具全。又集《大般若经》一部,未全。《大涅�经》三部。《大悲经》三卷,具全。”可见当时三界寺不仅有完整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一部,而且还有残缺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一部。
又斯5663号《中论》卷第二末题记:“乙未年正月十五日,三界寺修《大般若经》,兼内道场课念。沙门道真兼条修诸经十一部,兼写《报恩经》一部,兼写《大佛名经》一部。道真发心造《大般若》帙六十个,并是锦绯绵绫具全,造银番伍拾口,并施入三界寺。铜令香卢(炉)壹,香�一,施入三界寺。……道真修《大般若》壹部,修诸经十三部,番二七口,铜令香卢(炉)壹,香兼(�)壹,经案壹,经藏一口,经巾一条,香花毡壹,已上施入经藏供养。”乙未年应即道真发愿寻访古坏经文,收入寺中”修复佛经的次年,即935年。佛经一般每十卷为一帙,道真“修《大般若》壹部”,“造《大般若》帙六十个”,可见这部《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不但全套完整,而且连锦绯绵绫帙子俱全。这部修好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最后“施入经藏供养”,这个“经藏”连同道真发愿文中“当寺藏内”“藏内经论”的“藏”,应都是指佛藏,也就是三界寺的藏经处,这才是三界寺真正的图书馆。
道真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等“施入经藏供养”,这个“经藏”正是指寺院藏经处,他把修复完整且经帙俱全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1部、诸经13部,连同经案、经藏(此指书柜)、经巾等,一并施入“经藏”——三界寺的藏经处——供养。
佛典的“经藏”既可指佛教经、律、论三藏的经类典籍或泛指佛教经典,也可直接指寺院存放佛经处。前者如伯3808号《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玉泉山上,圣人重饰宝莲宫;金谷河边,皇后[□□]经藏殿。”(脱字周绍良拟补作“更修”,近是)“经藏殿”就是指收藏佛典的楼阁。类似的称呼还有“经藏院”“经藏阁”“经藏楼”等。
《三界寺藏内经论目录》应是三界寺的藏经目录,也是道真修复佛经的工作目录。这三部目录总计收入佛经192种。但普查敦煌文献,这192种佛经中有全本的仅67种,未见的约58种,仅见残本的约67种,后二类占近三分之二。这些佛经之所以藏经洞不见或残缺不全,也是因为这是“藏内经论”,入藏的不是藏经洞,而是“经藏”处。
(二)三界寺的“故经处”
考北敦7711号《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一六兑废稿)末题记:“此一纸请于故经处安置,为白,恐得罪。”北敦7711号末题记的字体与正文不同,应是其他人所题,《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为三界寺修复的重点佛典,这条题记也许就是出于三界寺的僧人之手,“故经处”极有可能就是后来的藏经洞,藏经洞也就是道真“谨于诸家函藏寻访”所得“古坏经文”的存放地。对此,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一步加以说明。
1.藏经洞文献多源于“诸家函藏”
藏经洞文献大多来自敦煌各家寺院,对此,前贤已多有阐发和讨论。敦煌写卷所见大量其他寺院的印记,充分印证了上述说法。这说明道真搜集的古坏经文后来确实放在了藏经洞。
2.藏经洞文献的分类汇聚
敦煌文献被誉为中国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内容无所不包,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有些杂乱。其实藏经洞文献原本杂而不乱,有着它自己的汇聚和存放系统。斯坦因是最早对藏经洞文献的原始面貌留下记载的考古学家。虽然在他之前王道士已然做过翻检捣腾,但根据斯坦因的描述,汉文、藏文以及其他文字材料原本是被分类摆放在一起的。
其实这些正是道真发愿文所说的“古坏经文”及已被废弃的护封、经帙等。把它们类聚在一起,目的正在于修补头尾”或作为裱补材料,一旦需要,修复者即可根据放置材料包裹的不同,按包索取需要的材料,以作修补之用。
事实上,我们现在看到的敦煌文献,仍然有大批把内容不同但装帧或行款相同的材料聚集在同一卷号下的情况。
笔者认为,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它们“规格大体相同”“大抵均为经折装”,把这些装帧或行款相同的材料汇聚在一起,目的同样在于为修复同类装帧的佛经作材料上的准备。
由此可见,三界寺藏经与藏经洞藏经确实是两回事。那些完整的佛典都收藏在三界寺“经藏”中;而留在藏经洞的只是一些复本、残本甚至是碎片,它们来自“诸家函藏”,意在“修补头尾”,而且各类材料分类包裹、井然有序,为开展大规模修复工作提供了便利。
三、藏经洞文献“修补头尾”实证
如上所说,藏经洞本是三界寺的“故经处”,是道真放置“古坏经文”的场所,但它们并不是废弃,而是为了“修补头尾”,即用于修复佛经。
敦煌佛教经录中有不少经卷完缺情况的记录。事实上,藏经洞文献中也存在大量缺头少尾的残卷被缀接配补的例子。
类似经过缀合修复的例子,敦煌文献中比比皆是。斯2423号《示所犯者瑜伽法镜经》云:“复次,善男子,应修破寺、破塔、破像、破经,如前所说,得无量福。”由此可见,修补残缺经卷应是古代寺院一项经常性的工作,也是一种功德。道真搜集“诸家函藏”的“古坏经文”“修补头尾”,做的正是这种缀合修复工作。林世田等通过对国家图书馆藏敦煌写卷的考察,发现“约三分之一的写卷有明显的古代修复痕迹”。这是他们摩挲写卷实物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可信的。同样,英藏、法藏、俄藏敦煌文献也存在同样的情况,限于篇幅,我们不能更多地举例。这就进一步证明藏经洞确是道真等人汇聚修复材料的场所。那些经过修复配补成套的经本,“施入经藏供养”;修补后首尾完整的零帙散卷,可供公私藏家作配补之用;剩余的复本及残卷断片,则继续留在“故经处”作为配补或修复材料备用,并最终成为我们见到的藏经洞文献。
四、藏经洞封闭原因猜想
即便道真死于996年或稍后,距离敦煌文献纪年最晚一件写本的时间———大宋咸平五年(1002)五月十五日,也已经非常接近了。也许道真就是死于1002年前后,道真去世之后(也不排除道真生前,因其年事已高),他主持的三界寺佛经修复工作也最终画上了句点。那些剩余的复本及残卷断片不能随便处理,于是三界寺的僧人们稍事整理,就把道真一生倾注了最大心血的“故经处”———即今天的藏经洞,临时封存了。
最后,还要说明的是,藏经洞作为“故经处”,虽然保存的大多是“古坏经文”,但因其来源于“诸家函藏”,搜采对象不但包括敦煌各个寺庙,也包括道观、学校甚至官府衙门,从而使其具有了图书馆或百科全书的性质,其价值也就超越了三界寺和佛教本身,而有了更广泛、更普遍的意义,并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