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挺斌
（本文原载《汉字汉语研究》2023年第1期）
提 要：尹湾汉墓简牍虽然已经经过了很多学者的研究，但是其中还有一些文字释读问题。文章将尹湾汉墓简牍YM2D1正旧释为“絈”的字改释为“绀”。尹湾汉墓简牍YM2D1正“绀绮诸于一领”之“绀绮”一词亦见于马王堆亦号汉墓遣册270，当理解为红青色的丝织品。
关键词：尹湾汉简 絈 绀
1993年2月到4月，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温泉镇尹湾村出土了大量汉代简牍，这就是“尹湾汉墓简牍”，简称“尹湾汉简”。1997年9月，中华书局出版了由连云港市博物馆、中国社科院简帛研究中心、东海县博物馆和中国文物研究所共同撰写整理报告《尹湾汉墓简牍》，在尹湾汉简的文字释读方面做了十分重要的基础工作。2011年3月，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张显成、周群丽两位先生合撰的《尹湾汉墓简牍校理》一书，这是对文字释读进行了较为全面而系统的整理与研究。然而，其中还存留着一些问题。以下，我们着重来谈谈其中的“絈”字。
“絈”字在尹湾汉墓简牍中出现三次，字形与辞例分别如下：
（1）
：～绮诸于一领。（尹湾汉简YM2D1正）
（2）
：～君三百。（尹湾汉简YM6D7正）
（3）
：陈～君三百。（尹湾汉简YM6D7正）
单从字形上看，以上诸字可以释为“絈”。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同批材料的“白”字，如尹湾汉简YM2D1正“
”、YM2D1反“
”、YM6D12正“
”。“白”字如果写得草率，就会出现YM6D7正“絈”所从“白”的形体，这种情况，可以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中的“白”字如156/175“
”、173/193“
”等合观。总之，就字形而言，上述尹湾汉简YM2D1正与YM6D7正三个字形是可以释为“絈”的。但从辞例上说，YM6D7正的“
”“
”用为人名，无法佐证这种释法的正确性；唯一可以讨论的，就是例（1）YM2D1正的“
”。
原整理者（1997:151）将YM2D1正的“”释为“絈”，并未作任何解释。周群丽先生（2007:81）在其硕士论文中沿袭了整理者的释法，但注说“未解其意”。毛静先生（2011:105）在其硕士论文中仅仅指出“絈，应为一种颜色”，仍未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释读问题。后来，张显成、周群丽两位先生（2011:167）在《尹湾汉墓简牍校理》一书中对该字作了一个详细的训释，他们认为：
“絈”盖读为“碧”。“絈”从“白”声，白，並母，铎部；碧，帮母，铎部。二字韵同，声同为唇音，故可相通。碧，本指青绿色或青白色的玉。《汉书·司马相如传上》：“雌黄白坿，锡碧金银。”颜师古注：“碧，谓玉之青白色者也。”《淮南子·墬形》：“碧树瑶树在其北。”高诱注：“碧，青玉也。”引申指青绿色。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汰侈》：“君夫（王恺）作紫丝布步障，碧绫里四十里。”
宋培超先生（2014:177）在其硕士论文并录以上三说，但未给出按语论断。窦磊先生（2016:73）在其博士论文中引用了上述张显成、周群丽两位先生的说法。因而，我们基本上可以将以上张显成、周群丽两位先生的观点作为目前学术界主流的看法。
尹湾汉简YM2D1正的“”释为“絈”而读为“碧”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我也应该注意到，秦汉文字中“甘”“白”二字形体十分接近，经常出现混讹，尹湾汉简YM2D1正的“”其实有释“绀”的可能性。
先来看看“甘”“白”混讹的问题。
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中出现了大量的“白羹”，相关字形与辞例如下：
（4）
：小叔（菽）、鹿脅～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56/76）
（5）
：鲜鱥（鳜）、禺（藕）、鲍～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60/80）
（6）
：鹿肉、芋～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54/74）
（7）
：鹿肉、鲍鱼、生笋～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55/75）
（8）
：牛～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57/77）
（9）
：鸡～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58/78）
（10）
：鲤、鲏、肉、蒝～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59/79）
（11）
：鰿（鲫）～羹一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61/81）
范常喜先生（2016）根据马王堆帛书《合阴阳》126“
”这类常见的“甘”字写法，以及马王堆帛书《二三子问》30上“
”、北大汉简《老子》210“
”等另一种“甘”字写法，推定以上所揭八个字形均为“甘”字，所谓的“白羹”亦当为“甘羹”。“甘羹”即“甜羹”，见于传世古书，也正好与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中的“苦羹”相对。他还指出，马王堆一号汉墓遣册旧释为“白羹”的遣册亦统释为“甘羹”。其中，一号汉墓遣册12“
”与17“
”虽是“白”字，但应视为“甘”字之讹。这些说法都是可以信从的。
“甘”“白”形近，还会导致今人误释。北大汉简《反淫》第33号简“甘露”二字，整理者原释为“白露”。所谓的“白”写作“
”，其实就是“甘”。“甘露”一词见于《老子》第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汉书·宣帝纪》：“乃者凤皇集泰山、陈留，甘露降未央宫。”亦见于北大汉简《老子》210、清华简《八气五味五祀五行之属》等。
准此，我们可以肯定秦汉文字中“甘”“白”形体关系十分密切。那么尹湾汉简YM2D1正的“”究竟释“絈”较优，还是释“绀”更佳？这个问题恐怕只能依据辞例来判断。
马王堆一号和三号汉墓遣册及签牌中已经出现了“绀”字，字形和辞例如下：
（12）
：执长桱（茎）矛八人，皆衣～、冠。（马王堆三号汉墓遣册11/20）
（13）
：～绪（纻）襌衣一。（马王堆三号汉墓333/356）
（14）
：～缯笥。（马王堆三号汉墓签牌32）
（15）
：～绮信期绣熏囊一，素掾（缘）。（马王堆一号汉墓遣册270）
值得注意的是，例（15）辞例正好为“绀绮”，与上揭尹湾汉简YM2D1正的辞例恰好一致。“绀”即红青色，《说文·糸部》：“帛深青扬赤色也。从糸，甘声。”《释名·释采帛》：“绀，含也，青而含赤色也。”“绀绮”就是一种红青色丝织品。马王堆一号汉墓遣册272还有“红绮”，指的是红色丝织品。至于“绀绮诸于一领”中的“诸于”，则是汉代的一种服饰名，也写作“诸衧”，《正字通·衣部》：“衧，诸衧，即诸于，今俗呼披风敞袖是也。”《后汉书·光武帝纪上》：“时三辅吏士东迎更始，见诸将过，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诸于绣镼，莫不笑之，或有畏而走者。”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尹湾汉简YM2D1正的“”当改释为“绀”。即便右旁可以看作“白”，但也应视为“甘”的讹混，因为从辞例上看，“绀绮”显然文从字顺。
注释
* 本文受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汉至唐朝出土文献汉语用字研究”（21&ZD295）、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利用新出秦汉简帛校读秦汉古书”（21NDQN220YB）、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的资助。
参考文献
窦 磊 2016 《汉晋衣物疏集校及相关问题考察》，武汉大学博士论文，指导教师：陈伟教授。
范常喜 2016 《马王堆汉墓遣册“甘羹”新释》，《中原文物》第5期。
郝建平 2015 《尹湾汉墓简牍研究综述》，《古籍整理研究学刊》第1期。
连云港市博物馆等（编） 1997 《尹湾汉墓简牍》，中华书局。
马 怡 2005 《尹湾汉墓遣册札记》，《简帛研究》二〇〇二、二〇〇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毛 静 2011 《汉墓遣册校注》，西南大学硕士论文，指导教师：张显成教授。
裘锡圭 2013 《文字学概要》增订本，商务印书馆。
宋培超 2014 《尹湾汉墓简牍集释》，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何景成教授。
张显成 周群丽 2011 《尹湾汉墓简牍校理》，天津古籍出版社。
周群丽 2007 《尹湾汉墓简牍整理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张显成教授。
